【原文·出处】
会梁孝王卒，相如归，而家贫，无以自业。素与临邛令王吉相善，吉曰：“长卿久宦游不遂，而来过我。”于是相如往，舍都亭。临邛令缪为恭敬，日往朝相如。相如初尚见之，后称病，使从者谢吉，吉愈益谨肃。
临邛中多富人，而卓王孙家僮八百人，程郑亦数百人，二人乃相谓曰：“令有贵客，为具召之。并召令。”令既至，卓氏客以百数。至日中，谒司马长卿，长卿谢病不能往，临邛令不敢尝食，自往迎相如。相如不得已，彊往，一坐尽倾。酒酣，临邛令前奏琴曰：“窃闻长卿好之，愿以自娱。”相如辞谢，为鼓一再行。是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，好音，故相如缪与令相重，而以琴心挑之。
相如之临邛，从车骑，雍容闲雅甚都；及饮卓氏，弄琴，文君窃从户窥之，心悦而好之，恐不得当也。既罢，相如乃使人重赐文君侍者通殷勤。文君夜亡奔相如，相如乃与驰归成都。家居徒四壁立。卓王孙大怒曰：“女至不材，我不忍杀，不分一钱也。”人或谓王孙，王孙终不听。
文君久之不乐，曰：“长卿第俱如临邛，从昆弟假贷犹足为生，何至自苦如此！”相如与俱之临邛，尽卖其车骑，买一酒舍酤酒，而令文君当炉。相如身自着犊鼻裈，与保庸杂作，涤器于市中。卓王孙闻而耻之，为杜门不出。昆弟诸公更谓王孙曰：“有一男两女，所不足者非财也。今文君已失身于司马长卿，长卿故倦游，虽贫，其人材足依也，且又令客，独奈何相辱如此！”卓王孙不得已，分予文君僮百人，钱百万，及其嫁时衣被财物。文君乃与相如归成都，买田宅，为富人。
——司马迁《史记·司马相如列传》节选
【译文·故事】
时逢粱孝王去世，相如只好回家。然而家境贫寒，没有可以维持自己生活的职业。相如一向同临邛县令王吉交好，王吉说：“长卿长期在外求官不顺心，可以来我这里看看。”于是，相如前往临邛，暂住在都亭中。临邛县令佯装恭敬，每天都来拜访相如。最初，相如还能以礼相见。后来，他就谎称有病，让随从去答谢王吉。王吉却更加恭谨肃敬。
临邛县里富人多，象卓王孙家就有家奴八百人，程郑家也有数百人。二人相互商量说：“县令有贵客，我们备办酒席，请请他。一并把县令也请来。”县令到了卓家，卓家的客人已经上百了。到了中午，去请司马长卿，长卿却推托有病，不肯前来。临邛令见相如没来，不敢进食，亲自前去迎接相如。相如没办法，勉强来到卓家，满座的客人都倾慕他的风采。酒兴浓时，临邛县令上前递琴给相如说：“我私下听说长卿爱好弹琴，希望弹奏一曲自娱自乐。”相如辞谢一番，便弹奏了一两支曲子。这时，卓王孙有个女儿叫文君不久前死了丈夫，很喜欢音乐，所以相如佯装与县令相互敬重，来用琴声挑动她的爱慕之情。
相如来临邛时，车马跟随其后，仪表堂堂，文静典雅，很是时尚。待到卓王孙家喝酒、抚琴奏曲，卓文君偷偷从门缝里看他，心中高兴而喜欢上了他，只怕配不上他。宴会完毕，相如就托人以重金赏赐文君的侍者来向她转达倾慕之情。卓文君乘夜逃出家门，私奔相如，相如便同文君赶回成都。家里空无一物，只有四面墙壁立在那里。卓王孙（得知女儿私奔之事）非常生气，说：“女儿极不成材，我不忍心伤害她，但也不分给她一个钱。”有人劝说卓王孙，但始终不肯听。
文君很长时间都不快乐，说：“长卿姑且同我一起去临邛，向兄弟们借贷也完全可以维持生活，何至于让自己困苦到这个样子！”相如就同文君一起来到临邛，把自己的车马全部卖掉，买下一家酒店做卖酒生意，并让文君在垆前应对顾客。相如自己穿起犊鼻裤，与雇工们一起操作忙活，在闹市中洗涤酒器。卓王孙听到这件事后，感到很耻辱，因此闭门不出。兄弟和长辈交相劝说卓王孙，说：“你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，家中所缺少的不是钱财。如今，文君和司马长卿已是生米做成了熟饭，长卿本来也已厌倦奔波，虽然贫穷，但他的人品才干完全可以依靠。况且他又是县令的贵客，为什么偏偏这样羞辱他呢！”卓王孙没办法，只好分给文君家奴一百人，钱一百万，以及她出嫁时的衣服被褥和各种财物。文君就和相如回到成都，买了田地房屋，成为富有人家。
【释义·点评】
为具召之：具，准备饭食或酒席。
当垆：指卖酒。垆，放酒坛的土墩。
一再行：一两支曲子。
这是一起古代版的“设局”诈骗案，主谋就是王吉和司马相如。二人配合默契，一个“礼贤下士”，一个“笑傲权贵”，把卓王孙和程郑这两个“私企老板”哄得一愣一愣的。当然他们两个首先是有了想讨好县令的私心，所以才会“中局”。司马相如靠自己的风流相貌和文艺才能，终于诳得美人归。可到了家，文君才知道司马相如不过是个穷光蛋，“车骑”之类不过是强撑面子的东东。这时候，卓文君想了个“局”——回到临邛开酒楼，自己既当老板娘又当“女招待”，司马相如既当老板又是刷盘子的，让她的老爹看着办。卓王孙果然架不住了，觉得脸上无光，在别人的劝说下，赞助了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一笔，二人于是屁颠屁颠回到成都求田问舍，过起了富人生活。
后来人们有时便以“文君”指代美女。例如——唐·温庭筠《锦城曲》：“巴水漾情情不尽，文君织得春机红。”宋·沉端节《薄幸》词：“念少年孤负芳音，多时不见文君面。”有时又指代寡妇。例句——清·蒲松龄《聊斋志异·董生》：“妾适痴郎四五年，翁姑相继逝，又不幸为文君。”清·方文《喜得姚休那先生书》：“劝我休买孺子妾，孺子妾不如文君。”
司马相如是“以琴心挑之”，赢得文君私奔的，所以后来人们便以“琴心”来表示琴声表达的情意。在诗词等文学作品中的运用举例——唐·白居易《和殷协律琴思》：“烦君玉指分明语，知是琴心佯不闻。”宋·晏几道 《采桑子》词：“试佛么弦，却恐琴心可暗传？”明·屠隆《昙花记·超度沉迷》：“你雄姿秀骨风度好，瞥然见把人魂消，又不是琴心相挑，一意愿咏桃夭，谐白发附青霄。”清·魏源 《别陈筠心》诗：“琴心既不存，操缦复安会。”
“犊鼻裈”也作“犊鼻裩”，或省作“犊鼻”、“犊裩”，是一种短裤，后来就成为卖酒的典故。实用举例——《晋书·鲁褒传》：“文君解布裳而被锦绣， 相如乘高盖而解犊鼻。”宋·晏几道《题司马长卿画像》诗：“犊鼻生涯一酒垆，当年嗤笑欲何如？”元·方夔《卢明之开炉》诗：“燕颔已空西塞梦，犊裩莫遣远山愁。”明·孙柚《琴心记·当垆市中》：“丈夫沦落竟何言，犊鼻含羞只自寃。”清·蒲松龄《聊斋志异·鸦头》：“王与仆人躬同操作，卖酒贩浆其中……积年余，渐能蓄婢媪，王自是不着犊鼻，但督课而已。”
（杨新华 译评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