孩子不足两岁，塌鼻子，眼睛两条斜缝，眉毛高高在上，跟眼睛远隔得要彼此要害相思病。
忠厚老实人的恶毒，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剌，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。
这一张文凭，仿佛有亚当、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，可以遮羞包丑；
“你嘴凑上来，我对你嘴说，这话就一直钻到你心里，省得走远路，拐了弯从耳朵里进去。”
方鸿渐把这种巧妙的词句和精密的计算来抚慰自己，可是失望、遭欺骗的情欲、被损伤的骄傲，都不肯平伏，像不倒翁，捺下去又竖起来，反而摇摆得利害。
方鸿渐自信对她的情谊到此为止，好比两条平行的直线，无论彼此距离怎么近，拉得怎么长，终合不拢来成为一体。
白天的汪洋大海，这时候全消化在更广大的昏夜里。衬了这背景，一个人身心的搅动也缩小以至于无，只心里一团明天的希望，还未落入渺茫，在广漠澎湃之黑暗深处，一点萤火似的自照着。
方鸿渐洗了澡，回到舱里，躺下又坐起来，打消已起的念头仿佛跟女人怀孕要打胎一样难受。
方鸿渐给鲍小姐一眼看得自尊心象泄尽气的像皮车胎。
桌面就像《儒林外史》里范进给胡屠户打了耳光的脸，刮得下斤把猪油。
明天一早可到鹰潭，有几个多情而肯远游的蚤虱一路陪着他们。
那只祖传的老钟从容自在地打起来，仿佛积蓄了半天的时间，等夜深人静，搬出来一一细数：“当、当、……”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，深于一切诺言、一切啼笑。
假使把他的打鼾制成片子，那声气哗啦哗啦，又像风涛澎湃，又像狼吞虎咽，中间还夹着一丝又尖又细的声音，忽高忽低，袅袅不绝。有时这一条丝高上去、高上去，细得、细得像放足的风筝线要断了，不知怎么像过一个峰尖，又降落安稳下来。赵辛楣剌激得神经给它吊上去，掉下来，这时候追想起还恨得要扭断鸿渐的鼻子，警告他下次小心。
密雨里点灯大非易事，火柴都湿了，连划几根只引得心里的火直冒。
吕校长在鸿渐背后含有警告意义的咳嗽，方那时候宛如隆冬早晨起床的人，好容易用最大努力跳出被窝，只有熬着冷穿衣下床，断无缩回去的道理。
以后飞机接连光顾，大有绝世佳人一顾倾城、再顾倾国的风度。
——摘自钱钟书《围城》
方……觉得他爱国而国不爱他，大有青年守节的孀妇不见宠于翁姑的怨抑。
这些花的香味，跟葱蒜的臭味一样，都是植物气息而有荤腥的肉感，象从夏天跳舞会上头发里发泄出来的。
她头发没烫，眉毛不镊，口红也没有擦，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，不要弥补造化的缺陷。
苏小姐因为鸿渐今天没跟自己亲近，特送他到走廊里，心里好比冷天出门，临走还要向火炉前烤烤手。
他的快乐从睡梦里冒出来，使他醒了四五次。
他想这请客日子拣得不安全，恨不能用吸墨水纸压干了天空淡淡的水云。
鸿渐知道她不是妆娇样的人，在宴会上把嘴收束得像眼药水瓶口那样的小。
电话是偷懒人的拜访，吝啬人的通信，最不够朋友。
他引一句英国古话，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，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，笼内的鸟想飞出来；
鸿渐一溜烟跑出门，还以为刚才唇上的吻，轻松得很，不当作自己爱她的证据。好象接吻也等于体格检验，要有一定斤两，才算合格似的。
听见女用人回来了，便站起来，本能地掏手帕在嘴上抹了抹，仿佛接吻会留下痕迹似的。觉得剩余的今夜只象海水浴的跳板，自己站在板的极端，会一跳冲进明天的快乐里，又兴奋，又战栗。
鸿渐好象自己耳颊上给她这骂沉重地打一下耳光，自卫地挂上听筒，苏小姐的声音在意识里搅动不住。
这两天来，人都气笨了，后脑里象棉花裹的鼓槌在打布蒙的鼓，模糊地沉重，一下一下的跳痛。
鸿渐这时候，心象和心里的痛在赛跑，要跑得快，不让这痛赶上，胡扯些不相干的话，仿佛抛掷些障碍物，能暂时拦阻这痛的追赶。
鸿渐想着这难度的长夜，感到一种深宵旷野独行者的恐怯。
——摘自钱钟书《围城》
李先生脸上少了那幅黑眼镜，两只大白眼睛象剥掉壳的煮熟的鸡蛋。
李先生本来象冬蜇的冷血动物，给顾先生当众恭维得春气入身，蠕蠕欲活，居然赏脸一笑道：
有人失恋了，会把他们的伤心立刻象叫化子的烂腿，血淋淋地公开展览，博人怜悯，或者事过境迁，像战士的金疮旧斑，脱衣指示，使人惊佩。鸿渐只希望能在心里的黑暗里隐蔽着，仿佛害病的眼睛怕光，破碎的皮肉怕风。
女明星的娇声尖锐里含着浑浊，一大半象鼻子里哼出来的，又腻又粘，又软懒无力，跟鼻子的主产品鼻涕具有同样品性。
假使定婚戒指是落入圈套的象征，钮扣也是扣留不放的预兆。……她每钉一个钮扣或补一个洞，自己良心上就增一分向她求婚的责任。
下船不过六七个钟点，可是船上的一切已如隔世。上岸时的兴奋，都蒸发了，……
嫁女必须胜我家，娶妇必须不若我家。
这种预备并不费心血，身血倒赔了些，因为蚊子多。
方鸿渐由吕校长陪了上讲台，只觉许多眼睛注视得浑身又麻又痒，脚走路都不方便。……懊悔进门时不该脱太阳眼镜，眼前两片黑玻璃，心理上也好象隐蔽在浓荫里面，不怕羞些。……着急，注意力集中不起来，思想的线索要打成结又松散了。隐约还有些事实的影子，但好比在热闹地方等人，瞥眼人堆里象是他，走上去找，又不见了。
那记录的女生涨红了脸，停笔不写，仿佛听了鸿渐最后一句，处女的耳朵已经当众丧失了贞操。
——披月望云摘录自钱钟书《围城》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