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古人心目中,文学作品描写穷苦与忧愁最易获得成功。唐代文学家韩愈说:“和平之音淡薄,而愁思之声要妙;欢愉之辞难工,而穷苦之言易好也”(《荆潭唱和诗序》)。古人的这一看法自有其实践依据,宋代欧阳修甚至认为诗人“愈穷则愈工,然则非诗之能穷人,殆穷者而后工也”(《梅圣俞诗集序》)。
清人袁枚不同意韩愈的说法,他认为“富贵诗有绝妙者”,并以“四壁宫花春宴罢,满床牙笏早朝回”、“帘外浓云天似墨,九华灯下不知寒”、“愿得红罗千万匹,漫天匝地绣鸳鸯”等句为例,证实他的论点(见《随园诗话》卷三)。其实这些诗句并不感人,反不如袁枚在此则下所举几联穷苦诗传神:“雨昏陋巷灯无焰,风过贫家壁有声。”“家贫留客干妻恼,身病闲游惹母愁。”“可怜最是牵衣女,哭说邻家午饭香。”写富贵镂金错采并非行家,人们普遍认为白居易“笙歌归院落,灯火下楼台”为写富贵的佳句,但也有人说这是“看人富贵者”(见《后山诗话》)。富贵无边,所以难写;穷苦难捱,所以易工。
古人有时甚至以写愁苦为时髦,辛弃疾《丑奴儿》:“少年不识愁滋味,爱上层楼。爱上层楼,为赋新词强说愁。”无病呻吟,自然不会有好作品,饱经沧桑,一定会有咏愁的佳构。“闲愁最苦,休去倚危栏,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”(辛弃疾《摸鱼儿》),写愁极富形象性,设置了一个引愁思无尽的场所,感人至深。
傍晚可使人愁:“日暮乡关何处是,烟波江上使人愁”(崔颢《黄鹤楼》)。白天使人愁:“午睡醒来愁未醒”(张先《天仙子》)。长夜使人愁:“愁多知夜长”(《古诗十九首》)。愁纵贯古今:“古人愁不尽,留与后人愁”(范成大《江上》)。“丛菊两开他日泪,孤舟一系故园心”(杜甫《秋兴》),是忧国愁思;“身多疾病思田里,邑有流亡愧俸钱”(韦应物《寄李儋元锡》),是忧民愁思;“无限江山,别时容易见时难”(李煜《浪淘沙》),是亡国君主的愁思;“城上高楼接大荒,海天愁思正茫茫”(柳宗元《登柳州城楼》),是谪臣失意的愁思;“人言头上发,总向愁中白”(辛弃疾《菩萨蛮》),是叹老的愁思;“人意共怜花月满,花好月圆人又散”(张先《木兰花》),是伤离的愁思。此外还有闺愁、旅愁、春愁、秋愁、闲愁、苦愁等等,不一而足。读古人这些诗词,仿佛进入了“愁”的世界。
古人笔下,愁有质感:“无边丝雨细如愁”(秦观《浣溪沙》)。更有质量:“问君能有几多愁,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”(李煜《虞美人》)。也有长度:“白发三千丈,缘愁似个长”(李白《秋浦歌》)。难以驱遣:“此情无计可消除,才下眉头,却上心头”(李清照《一剪梅》)。
古人言愁多有夸张,却是了解古典文学的透镜。
(赵伯陶)